(綜合報導)周雅淳的母親凡事以家庭為重,卻養出叛逆的女兒周雅淳。這個女兒跑社運、讀社會學、充滿批判性,但媽媽越愛她,周雅淳越自責無法達到母親的標準。18歲那年,周雅淳遭到約會強暴,更不敢對任何人說,接觸女性主義時才發現元凶就是壓抑的性教育。 38歲那年,周雅淳未婚產女成了媽媽,母女關係意外翻轉,她也終於有機會明白做母親的心境。如今,周雅淳用自己的親子關係及瘡疤做教材,照亮性別框架的重重限制。 單親媽媽周雅淳46歲,現在是東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講師,她說最近帶小孩去高雄玩,路人用英文問路,她熱心幫忙。結果路人問她丈夫在哪?周雅淳直說自己沒結婚,路人連說抱歉,她立刻抓住機會,「我說你不用抱歉,我是沒結婚,不是丈夫死掉了,你等我丈夫死了,再來說抱歉吧!」周雅淳哈哈大笑,彷彿路人越尷尬,她笑得越大聲。她走在路上,就是活生生的性別教材,但對路人來說,心情大概是踩地雷。 周米謎讀小學二年級,早在上小學前,周雅淳已告訴女兒,任何人要觸碰她的身體,都要獲得她本人同意。學齡前就開始性教育不會太早嗎?周雅淳的經驗是越早越好,她三年級的時候,初經就來了。 周雅淳父親擔任銀行高階主管,母親是國小老師,弟弟小她2歲,一家人住在南投中興新村,後來舉家搬到台北。一男一女2個孩子恰恰好,就像政令宣導的模範家庭。周雅淳發現內褲有血的時候,不知道是初經來了,怕得不敢跟媽媽說。她騙媽媽內褲不小心掉地上,瞞了好久還是被發現。篤信基督教的媽媽把她帶到小房間,神色凝重,交代她要用衛生棉,用完要包好,被發現會很丟臉,周雅淳整個過程只覺得恐怖。她回頭想想,「媽媽應該是被我嚇到了,小學三年級月經就來了,真的太早了。」她不想像媽媽一樣,只知道教小孩保護自己,而是要成為能夠承接小孩受傷感受的媽媽,不要像她小學五年級那時一樣,「說了下場更慘。」 那天周雅淳在親戚家睡覺,某人摸了她的大腿,又往上摸她陰部,她斥責對方,跑去跟媽媽告狀討公道。沒想到媽媽的反應是:「不要說,那樣他的媽媽會傷心。」為了不讓別人傷心,周雅淳要自己吞下這份委屈,以後見到這個人還要裝沒事。這個故事周雅淳在講座上說了無數次,但當我們決定正式報導,她請媒體務必隱去相關資訊──受傷的人,似乎更怕會傷害他人。 18歲那年,周雅淳跟初戀男友逛夜市,忽然被推上計程車,好孩子從小怕跟別人起衝突,不敢拒絕。到了男友家,他放起A片,那是她第一次看A片,有點好奇也有點震驚,但她依然阻擋了男友的手,直到男友說不要動,並進入她的身體。事後她覺得自己髒了,但繼續約會幾個月,直到對方去當兵,她趁機斷絕往來。努力忘掉他家地址,忘掉他家電話,但還是有什麼東西忘不掉,「譬如說我到士林,經過他們家附近的路,我就想立刻逃走。」 隔年,她看影集《洛城法網》,律師問涉嫌強暴啦啦隊員的足球隊長,是否聽到女生明確的拒絕、有任何形式的抵抗?對方答:有,但覺得女生「只是故作矜持」。律師說:「那就是強暴。」周雅淳才意識到,自己的確被「強暴」了。這段經歷被她寫得有條有理,公諸於世,談論時也沒有情緒起伏,像是處理好的一盤涼菜,在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寫作碩士論文時,也以性暴力受害者為題。母親知道她被性侵嗎?周雅淳說:「不知道,我沒有勇氣面對,去跟她討論聽了有什麼感覺。」 壓抑的性教育讓她什麼都不敢說。上了大學,參加女性主義研究社、組織讀書會之後,周雅淳逐漸發現,說出來就是力量。後來接下多堂課堂助教、辦國際研討會,對學生演講時鉅細靡遺地說出受性侵細節,就是不希望他們像她一樣無知。就讀碩博士班時,男友向她求婚多次,但她都拒絕了,也因為有太多想做的事,而不惜人工流產,拒絕母職。年輕的女性主義者不想當某人的妻子,更不想成為母親。 37歲那年,周雅淳和交往一年多的男友分手,因為男友小她10歲,經常因沒有安全感而吵架。分手那天,周雅淳竟發現懷孕了。當時她遭逢失戀的打擊、母親因癌症住院,又要準備博士班資格考,未婚懷孕這件事意外成為她當時生命中唯一值得開心的事。 「我拖到懷孕20週才告訴爸媽。」她先斬後奏,只為留下小孩。想不到母親獨排眾議,在一片趕快結婚的聲浪中,告訴所有人:「現在絕對不可以結婚。」因為男方要求拿掉孩子,若是用孩子綁住對方,未來婚姻的不幸可想而知。媽媽支持她未婚懷孕,周雅淳說:「我從沒看過她立場這麼強硬,這才知道,我對媽媽的判斷錯了這麼久。」媽媽唯一煩惱的是她當時肝癌末期,「我又不能幫妳顧小孩。」孕期最後3個月,媽媽住院了,周雅淳挺著大肚子去醫院照顧,母女倆在病床前坦露了許多心事,拉近了母女關係。 「那時我快生了,想找乾媽拿麵包機,幫媽媽做不含油脂的麵包。我爸罵我一個孕婦這麼晚了還亂跑。他可能是心疼我,覺得我應該在家裡被照顧。結果2人吵起來,害我媽說:『那我去死好了。』」說到這,周雅淳眼淚滾落下來,一邊哭,一邊笑,她和父親明明都是為了家人著想,但說出來的話都是傷害,母親身為病人還要替2人調停。 待產時,分手的男友拿她的祕密攻擊她,說她又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。那時周雅淳只能想像有隻手在後面拉著她,才不會從捷運月台跳進鐵軌。周米謎在2人分手後出生,米謎是小名,音近似靜謐的「謐」。周雅淳說,知道小孩存在的瞬間,自己的心情平靜了下來。問她看到小孩,會想到前男友而怨恨嗎?周雅淳笑說不會啊,小孩比她有空間感,手的形狀很修長,這些都像生父。即使生父跟她有衝突,「我也不怪他,每個人都要活下去。」 如今周雅淳從事性別教育,跟國高中生、大學生、學齡前兒童,甚至是新手爸媽討論自己的故事,藉由述說獲得重生和救贖的力量。媽媽因為傳統價值觀給她壓抑的貞操教育,儘管「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,但成長過程裡,每件事都是傷害。」但也因為周米謎的到來,她才知道媽媽可以把貞操原則擺在一旁,接受了她跟小孩。 現在,家中只有周雅淳跟小孩,2人難免有衝突。好友黃麗玲說,小孩有時玩具亂撒一地,踩痛了就對媽媽發脾氣。周雅淳因此遭到池魚之殃,明明講過要收好,小孩自己就該負責。但周雅淳生氣之後不是把小孩帶進房間處罰,而是把自己關在房裡冷靜。周雅淳說:「其實我只要離開一下就好了,但小孩最恐懼的是媽媽離開,所以我們無解。」薄薄的一道門,是理智的界線,門內的媽媽已經失去理智,隨時可能動手打小孩;但小孩不懂,她只知道媽媽不想見到她,只好更大力嘶吼哭叫。連房間都躲不了的時候,周雅淳笑說,她會打開手機視訊跟朋友說,大家一起聽啊。這是一種繞路的方式,轉移當下注意力,就像她過去避開的路和姿勢。 如今周雅淳拿自己的瘡疤來當教材,面對同代的新手爸媽演講時,更是相濡以沫,既然無法保護孩子一輩子,那至少要成為小孩受傷後可以信任的大人。「我們是孩子的一切,所以造成的傷害會放大。你再怎麼愛小孩,也一樣會傷害小孩。」就像母親傾其所能愛她,她也盡力愛著周米謎,但永遠不知道孩子會在哪裡受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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