給大陸人管的香港,連一個賣書的人都要逃亡
林榮基,63歲,申請工作簽證中
(綜合報導)香港歷史上經歷過幾波移民潮: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、1997年香港回歸前夕、2010年因陸客自由行引發的中港矛盾、2014年雨傘革命後。根據移民署統計,2014年港澳人士來台居留、定居者,從2013年的5,149人激增到8,203人,今年2月香港提出修訂《逃犯條例》,預計將再引發一波移民潮。
被中國通緝的林榮基,曾因「銅鑼灣書店事件」被失蹤,若《逃犯條例》通過,他就會被強制送往中國,而「送中」形同「送終」。他這次,趕在自由毀壞前逃來台灣。
還有另一些港人,感嘆香港已漸漸家不像家,投不了票,買不起房,排不到醫生…,最終的感慨則是:一國兩制,只剩一國,早沒有兩制了。
離開只為不再被失蹤
林榮基上一次來台灣是去年8月,去了一趟花東,「花了6個小時在踩單車,2個小時游泳,還不累。」而時隔8個月,他再來,一切都不一樣了。
拋親友 只因逃犯條例
這次,他是以商談工作事宜為由,申請了1個月期簽證,在4月25日離開香港,來到台灣,並說不再回去了。我們和他約在香港影評人蒲鋒開在北市西門町的書店,他早到了一小時,問他為什麼?他說:「來問老闆缺不缺人手。」 63歲了,還在找工作,不為溫飽為自由。簽證到期了怎麼辦?逃亡嗎?他說還沒想,「不然你跟我說要去哪?」看似不慌不忙的樣子,最後卻還是問了我:「那你們呢?你們公司有沒有缺人?」語氣有點半開玩笑,但也認真等著答案,像等著救命的繩索降下來。
逃亡的理由,是今年2月香港提出修訂《逃犯條例》,通過後,就可以不經立法會,將逃犯移送往通緝單位,而被中國通緝中的林榮基,首當其衝。這次來台,他計畫了1個月,但離開香港前,沒有特別把愛吃的吃一輪、想見的見一面。他說:「有什麼好談的?」都不會想好好告別嗎?「平常都沒話說了,還要說什麼?」
言談中,感覺得出來他和妻子感情淡薄,也坦承只是麻煩才沒離婚。2個兒子,都30多歲了,「一個搞電腦,一個在編教科書。」不擔心家人被找麻煩?他難得展現對香港政府的信心,說:「香港相對來講(還是)尊重每一個人的生活。他們有自己的工作,不靠政府養,可以自己決定留在香港還是離開。那是他們自己的事。」
但還是知會了兒子,也沒被挽留或給意見,就是「沒所謂。」不曉得是否怕碰觸敏感神經,不好多說。離港前一週,他和姊姊吃飯,告知兼告別,得到的也是相同反應,「姊姊沒說什麼,她知道我不走一定死啊。」講的當然是銅鑼灣書店事件的餘波,可能終將使他滅頂。 被失蹤 成最恐怖經驗
事情爆發在2015年10月24日,尋常日子,身為書店店長的他請了4天假,決定到東莞見女友,過關時,「我進去,前面那個(門)還沒開,後面那個(門)關起來,打手指膜(按指紋)時,就不開。你被關在中間,跑不了。」
跑不了,也沒有任何警覺,不知道書店相關人等也都失蹤了。譬如銅鑼灣書店母公司「巨流傳媒有限公司」的總經理呂波,10月14日即失蹤;幫林榮基代班的業務經理張志平,則比林榮基還早一天,「他們都在深圳東莞失蹤的啦」;巨流的股東桂民海則是10月17日,在泰國芭塔雅公寓被帶走。
3個股東消失了2個,業務經理也不見了,林榮基卻還沒有任何頭緒。他被帶到派出所過了一夜,隔日被蒙上眼、戴手銬,載至寧波拘留,一路都問不出原因。可以要求律師嗎?他說:「哪裡有要求給你。寫一張紙給你,放棄通知律師,放棄通知家人,叫你簽,你可以不簽嗎?」
在那之前,他從沒想過賣個書,也可以賣到被通緝。1994年開銅鑼灣書店,2014年轉賣,留下來當店長,最後卻因販售中國認定的禁書被抓。「2個人24小時看著你,燈不能關。」一個屏風隔開廁所,「但你去的時候他就跑過來這邊看住你。不要想有什麼私人空間,他根本不把你當人看。」
遭囚的日子,是一生最恐怖的經驗,「最怕是什麼?沒有罪名的。他說你反革命就反革命,說你違法就違法。」有時,他晚上去上洗手間,透過大窗看外面的月亮,不禁想:「怎麼我現在會面對這個情況,不現實的。」超現實的狀況維持了近8個月。他在寧波被拘留5個月,寫了不知要悔過什麼的悔過書,在「有導演台詞」的情況下被迫對鏡頭認罪,被要求指認政治禁書的撰稿人,以及購書的客戶身分。不過3個月,「就差不多發瘋了。所以我有幾個禮拜想自殺啊,看看能怎麼死最好。」但沒有任何機會,「連牙刷都綁著繩子啊…這個才慘啊,你死不了啊。」
九七後 香港一路崩壞
2016年4月,他又被移往韶關,接受安排到圖書館工作,但仍需接受監控。6月中,他獲准返港探望家人,條件是必須把銅鑼灣書店客戶訂書的資料帶回大陸。給了嗎?「我怎麼給他啊?他違反我做人的原則嘛。」於是返港第3天就召開記者會。不願配合的下場,就是出門被跟蹤,電話遭竊聽,工作當然也沒了。以往都睡書店的他,不得不回分居多年的老婆家睡。當初要去見的女友,到現在仍未見到。
他隨身帶了在中國辦的銀行卡,書店解散時老闆給的10萬港幣(港幣1元約新台幣4元)遣散費都存在裡頭,「用了2萬多,後來中國銀行把它扣住,不能用。」不能用了,卻還是帶著,大概也算「帶不走的香港情感」的補償。
他說最美好的香港記憶,是童年時光:英國統治時,有好的空氣,便宜的房,海底隧道未開通,也沒有手機和港鐵…「九七回歸也還很遙遠?」我試著補充,但他說:「不會想這個事情,小孩是最快樂,無所事事是最好的。」
怎麼會想到此後一路崩壞。六四天安門事件,他上街抗議,也開始思索:「到底中國發生什麼事?你不了解他,他將來要壓迫你的話,你怎麼面對?」簡直像對自己發出的不祥預言。九七回歸,他人在書店,「當天香港其實很平靜,整個氛圍沒什麼變化,我們希望是保留九七前的生活。」那時港人都還相信著一國兩制,讓人聽了十分悚然,覺得那也是對台灣發出的預言。就像他說:「給大陸人管的香港,連一個賣書的人都要逃亡。」
2003年,香港開放陸客自由行,房價漲成天價,特色小店消失,看醫生要排8小時。2012年,習近平上台,林榮基以手勢形容,從緩降坡道變自由落體,教育也變成洗腦,「有2/3的小孩是不會說廣東話的。把你的文化摧毀掉。」銅鑼灣書店呢?被中國以港幣3,500萬元買下,只為了使其閒置。
精神上的家沒了,地理上的家也變了,還背上莫須有的罪名,只好逃,到台灣,想的還是開書店。
逃離香港,他說。心安處即是家,但心安處究竟在哪?仍然沒有答案,唯一確定的是,香港已經不是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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