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綜合報導)這是我第一次和受訪者相約在便利商店訪談。「有別的地方嗎?」 因為我擔心每次消費者進出時門口的「叮噹」聲響會影響到彼此情緒。 但李阿明回說:「前鎮漁港這裡,只有便利商店最安靜。」 李阿明之前一直是新聞攝影工作者,5年前失業的他開始在南部各漁港漫無目的亂拍,從港區拍到船上,從台灣漁工拍到來自世界各國的漁工。去年,他從所拍攝逾30萬張影像中挑出百餘張,出版《這裡沒有神:漁工、爸爸桑和那些女人》圖文集,將漁工艱苦生活的點滴,第一次赤裸裸地呈現出來。 結果這本李阿明59歲才出版的人生第一本書,震驚各界,引起廣泛討論。 出生在地高雄的李阿明,畢業於國立藝專(已改制國立台灣藝術大學)影劇科,「我不是走幕前表演,是專攻技術,自己又偏愛攝影和寫作。」 因為超愛看電影,所以至今家裡收藏4000多片藝術電影DVD,「文青嘛,就會蒐集這些東西。」他自嘲。不過,他還有一段時間在幫一位知名作家捉刀代筆寫作,名字就不方便講,畢竟這作家還在檯面上。 畢業後,必然似地進入製作公司當攝影助理、攝影師等,沒多久,李阿明發現拍攝的作品,版權都不在自己,就轉業到《自由時報》、《聯合晚報》、《時報周刊》擔任攝影記者。「我在周刊工作時,常跟文字記者起衝突,覺得攝影像狗一樣被叫來叫去的,乾脆離開新聞第一線,退居編輯台做影像處理。」 在媒體十餘年後,因為要照顧生病的母親,李阿明決意辭職返鄉,但母親最後仍不敵病魔逝世。離婚後,兩個孩子留在台北念書,閒來無事的他就在各漁港閒逛拍照。「每天醒來沒事做,如果不出門走走,真的會得憂鬱症。」 「媽媽桑」,我知道是指特種行業小姐的領班。但李阿明現在擔任的「爸爸桑」,我真的沒聽過這種說法。
外籍船員多具狼性 菸酒相陪卸下心防
李阿明解釋,「爸爸桑」是怎麼由來的他也不知,但簡單地說,就是顧船的人。顧小姐的是媽媽桑,外籍漁工就戲稱顧船的人是爸爸桑,多由6、70歲的退休人士擔任,工作內容簡單無聊貧乏,就是船靠岸卸完漁貨後,爸爸桑就上船看顧著,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,最主要是別讓外人上船偷竊、防止船員打架鬧事,等漁船要再啟航出海時,工作就結束。「你知道大樓管理員嗎?對,我就是,只是工作地點在船上」。 這種外人看來極糟的工作,在港區卻是被壟斷的行業,爸爸桑要耐得住船艙的悶熱、魚腥味和無止盡的寂寞,日薪雖只有1000元,但船一靠岸再啟航可能是20天後,2萬元對退休老人來說也是不錯的收入。因此爸爸桑都是固定有一群人在包攬,外人很難打入,也因為工作環境惡劣,年輕人是做不來的。 終日在漁港拍照,有時李阿明才拿起相機就被船公司喝止,港區內很忌諱相機這玩意,他們都直覺是要來蒐證找麻煩的。不過,李阿明會耐心說明是要創作、記錄,不是檢舉魔人。 「我真的老了,否則以20年前當記者的脾氣,一定直接對幹:公共場合為何不能拍照?」不過為了不引人注意,李阿明隨身只攜帶高畫質小數位相機。 有次機緣,某船公司固定的爸爸桑無法上船,隨口問李阿明要不要做做看,苦無正當理由上船的他當然一口答應,因為他不僅可以堂而皇之帶著專業單眼全幅相機拍照,更可以深入到船艙中盡情地記錄。「別人是到處串門子,我是串船子。語言不通就用手比,不然國際語言fuck來fuck去的,再加上黃湯下肚,也能賓主盡歡。」 李阿明說,剛開始顧船很難適應,自己得帶張摺疊椅當床睡,冬天海風冷、夏天悶熱蚊蟲多,船員若打架也不敢上前勸架,只能通知警方來處理。 「爸爸桑都是領現金,沒有勞健保,有可能只顧一天,船公司就叫你走人,換上另一人,很沒保障,顧船人在漁港的地位很低賤。每個來當爸爸桑的都有他的理由,有些是更生人找不到正職,有些是通緝犯來避鋒頭,有些是想交換一些魚穫,而我是純粹想拍照。」 顧船分2種,一種是顧死船,一種是活船。 「死船的意思是這艘船不再出海要退役了,在支解船體前,需要有人在船上看顧,因為有些零件機械還有一定殘值。」李阿明說,顧死船比較長期穩定也不必管漁工,這種有固定的人在承包。 活船則是靠岸卸貨後1、2個月內會再補給出海,「我是顧這種船,上半年一次,下半年一次。顧了5年了,我還是不能適應這種辛苦的工作。」 「日薪一樣是1000元,但我每天得花掉1500元。幸好我賣掉台北的房子,否則入不敷出,誰受得了。」李阿明說,外籍船員很多具有狼性,很現實,每天花1500元買菸買酒買消夜與外籍漁工「盤撋」(台語:打交道),才能讓他們當你是自己人,卸下防衛心不再閃避鏡頭。「他們的狼性不是與生俱來,而是討生活所需。」身為攝影工作者,他對很少人報導的漁工真實工作情況,更想用影像記錄下來。 李阿明說,別以為船靠岸,上下船就安全,船身仍會隨著海浪上下左右浮動。他有次在雨天提漁工的早餐要上船時,腳一滑差點掉落海中。「我不會游泳,如果那次落海了,就會在船身與碼頭的縫隙中,不是淹死就是被夾死。」 船上看書格格不入 整理影像打發時間
為了體驗漁工真實的生活,李阿明前幾年還用觀光簽證進泰國,上了一艘漁船打黑工2個月。「海上生活真的不是一般人能體會的辛苦。」但李阿明也拍到更多生動又血淚的影像。 漁船靠港後,外籍漁工不是喝酒賭博就是找女人。李阿明很坦白地說,這是人性啊,不然你要叫這些語言不通的漁工做什麼。「漁港沒有神啦,都是人!」 在李阿明的攝影集中有寫到一名略微弱智的女子在港區討生活,他說:「她是我唯一按不下快門的人。」 李阿明直言:「很多『攝影家』都會來漁港拍照,但有種你就來當爸爸桑,來睡船上,來跟漁工相處,你才能真正拍到與眾不同的影像。」 在便利商店的訪談結束,李阿明熟門熟路地帶我進漁港,上船體驗。 「amigo?」(西班牙語:朋友)李阿明看到船上有外籍漁工一定打聲招呼,他先帶我雙手雙腳併用爬進一艘漁船,「這裡是駕駛艙,我顧船時就坐在這裡。」 你在顧船時要怎麼打發時間?帶電腦上網?看書? 李阿明笑著回說,漁港除了沒有神,也沒有書啦! 「你在船上看書就是一件格格不入的事,會讓其他人討厭。」 這幾年他只看過有一名印尼漁工在看書,那是《可蘭經》。「我就是整理影像來打發時間。」 李阿明又帶我上另一艘船,漁工們正在吃晚餐,中國籍的大俥看到李阿明先來幾句「操你媽的」問候,李阿明「幹恁娘」回給對方。嗯,這就是「晚上好」、「晚安」吧! 「我帶朋友來,你就這些粗茶淡飯招待啊!」李阿明開嗆。大俥不囉嗦,馬上進廚房,切了5、60片大目鮪魚生魚片擺上桌。「魚,我只吃生的,再好的魚煮熟了,我也不吃。」 「幹,真狂妄!」我心裡正在想。但李阿明立即補了一句:「哪個漁工嘴不刁啊!」 飽食一頓後,李阿明送我下船。他說:「人生很奇妙,從小想當作家,卻去玩了影像。失業後當顧船的,59歲竟出了人生第一本書,還莫名其妙得了Openbook基金會年度10大好書。」 未來,李阿明想把台灣的漁港都跑一圈,多記錄些影像,再開個攝影展。「時間表?沒有。」 「對了!」李阿明想到一事:「我正在計劃出攝影集,一本100元。誰規定攝影集要賣高價?而且在台灣會買攝影集的,都是同行捧場,翻看一次就不會再翻。我60歲了,就當是送自己的生日禮物,不要虧太多就好。」 100元的攝影集……李阿明真的就是人,拿著相機為自己而活的人。
李阿明 1959年生於高雄 離婚,育有2子 國立藝專(已改制國立台灣藝術大學)影劇科畢業 曾任報社攝影記者、主管 台灣首位登船實地生活並用影像記錄漁工的攝影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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