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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仕傑 昆蟲拯救了我

生態作家黃仕傑的人生曾經紛亂，是大自然和昆蟲拯救了他。

台灣坪林的鋸角蟬。

黃仕傑的右手曾因意外斷了四指，現在的大拇指是已斷的食指接上，食指則是截腳食趾接上。

黃仕傑在澳洲西部拍攝魔蜥。

（綜合報導）黃仕傑最新的工作是三立電視全新打造旅遊實境節目《上山下海過一夜》主持人之一，負責講解自然生態。
朋友喊他阿傑，家人則叫阿狗。我們的主題應該沿著自然觀察和生態教育路線展開，尋找富陽生態公園的閃光苔蛾，佐以婆羅洲、秘魯和馬達加斯加的探險，但就是忍不住，我問阿傑可不可以先介紹一下他斷了四根指頭的「神奇右手」。
「有時候我真以為我的四根指頭都還在。」他伸出右手，正面反面反覆端詳，彷彿在欣賞一件怪咖藝術家的作品。
他有細長的左手手指，鋼琴家的那種。
受傷那年阿傑21歲，剛退伍半年，沒學歷也沒一技之長，不過當兵之前他已經滾出一張嚇嚇叫的社會大學文憑──餐廳的外場服務、在台北橋下等叫工、三七仔皮條客，賭博抽菸嚼檳榔，熱愛精品和汽車，同時交五個女朋友，距離「匪類」只有幾步之遙。
江湖太誘人，但對弱勢者的不忍剝削讓阿傑無法走上歹路，認真思考未來的結果，他決定出國學廚藝，便一日打三份工籌錢，早上幫肉攤處理豬肉，下午擺地攤賣鞋，晚上到電玩店上大夜班，可能因為睡眠不足，一個黑暗的星期天，右手手指跟著冷凍豬油捲進絞肉機，幸好還夠冷靜，及時關掉電源，拔出僅存的小指頭，「否則可能半隻右手就進去了」。
他用抹布包住右手，快跑到附近的外科，醫護兵分兩路，一路進入手術室備戰，一路奔向市場把食指從絞肉機翻出來，因為拇指最重要，醫生把食指接到大拇指，這是第一回合手術。
清創一個半月後，阿傑面臨下一個重要抉擇，是要把肚皮掀開，把右手包進去長肉，還是抽取腳趾頭接到食指？
他決定乾脆一點，選擇後者。
認真研究阿傑的腳趾頭後，醫生對長度頗為滿意，淡定的問他：「要取左腳的還是右腳？」事後想起來像極一則黑色笑話，但抽取右腳食趾接到手上，這回大手術，讓受傷後一直沒有哭過的阿傑痛到飆淚。
但疼痛終究會過去，從此阿傑領有殘障手冊，異形的身體，右手雖有三根指頭，但大拇指是食指，腳的食趾變成了手的食指，失去的不只是指頭，還有廚師的夢想。
阿傑需要賺錢，他嘗試過開大貨車和賣檳榔，再由朋友介紹進入皮件業當業務，磨練一年業務能力後，又去做汽車美容，但朋友──三教九流的朋友是阿傑的資產無誤，慫恿他到台灣迪生應徵業務，迪生的條件是大專，阿傑最高學歷只有國中，協和工商讀半年就輟學，但他被錄用了，成為當年業界的神話。
憑什麼被錄用？
他想一想，說了一件隱含著做人之道的「小事」，事情是他跑業務時，賀伯颱風襲擊台北，有家客戶的店慘淹，四處打電話找人搶救，結果只有他一人付諸行動，但機車只能騎到市民大道，接下來就得捲起褲管一路撩，換來自此以後業界的另眼相待。

夜奔貓空抓獨角仙
像坐時光機回童年

客戶的背書讓阿傑破格被錄用。他服務到位，也重視外表，認為這是做業務的基本，健身房不夠，還去練游泳，自學蛙式自由式仰式，慢慢的從10公尺游到隨心所欲，游到被救生協會的人盯上，拉他加入受訓。「我手這樣可以嗎？」「沒問題」，斷指的救生教練就這樣誕生了。
斷指扭轉人生，但最大的轉折來自他在迪生擔任業務的某一夜，一群業務朋友在夜店開派對，午夜12點鐘響，忽然有個人問阿傑：「要不要和我到貓空抓獨角仙？」完全是天外飛來一筆的邀約。
聽到「獨角仙」的阿傑，那神奇的關鍵字，咻一下像乘坐時光機回到童年，他看到一個在福州山亂葬崗鑽來鑽去找蟲的小屁孩。
「好啊！」他回答。
爸媽離婚後，阿傑與阿公、阿嬤同住，阿嬤黃曹招在他看來是個神奇的女人，專業是助產士，同時繁殖小狗小鳥，賣過排骨飯，家裡還開抽頭的賭場，「能賺的錢她都要賺，但做人厚道顧信用」。身為受寵的長孫，阿傑享受過一段阿舍的日子，後來父親經商失敗，阿公和父親遠走美國，留下阿嬤賣房子處理債務，債務還清後阿嬤也去了美國，他和弟弟被送去和在餐廳當服務生的母親曾秋玉同住，活動版圖從伊通街移動到六張犁，現在的富陽生態公園一帶，也就是他的生態啟蒙地。
阿嬤從美國回來後他又搬回去，但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父親。
那一夜他和朋友夜奔貓空抓獨角仙，那一夜，他與童年的阿狗相遇，發現自己對昆蟲的狂熱從未消失，只是封印在內心一角。
這是業務員阿傑的甲蟲元年，封印揭開，朋友都覺得毛毛的，說一夕之間為蟲瘋狂的阿傑「不是中邪，就是被什麼附身了──」。
阿傑明白自己有一種獨特的天性，任性，而且容易沉迷。任性與沉迷如水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。同樣的任性與沉迷，他用在名牌、汽車和賭博，也用在健身、玩蟲、攝影和閱讀各種關於大自然的書籍。
甲蟲圈很快就知道有黃仕傑這一號人物，Win98年代，阿傑加入甲蟲討論區，為了交流拚命練打字，瘋狂吸取相關知識，當時台北有木生和六足兩家昆蟲店，他在這裡結識一票同好。他的皮件客戶遍及北中南，找蟲的範圍也一樣，為了找黑腳深山鍬形蟲，他趁出差之便開車到南橫向陽，連摃三趟才抓到，「為喜歡的事情我可以不眠不休」。他敢砸錢，開冷氣給甲蟲吹，養出來的甲蟲就是比別人大隻，養到上千隻時，發現一隻牛頭扁鍬形蟲有玩家開價3000到5000元，昆蟲繁殖顯然是個好生意。
如果只是抓蟲養蟲和賣蟲，「我就只是一個普通的玩蟲人」，但老天讓阿傑遇到中興大學昆蟲系科班出身的廖智安，廖智安又把他介紹給他的老師唐立正，這是阿傑與學界接觸的開始。學界需要這個一天到晚在外面跑的年輕人找樣本，一起做田野調查，「吼，我才知道昆蟲的學問比海還深，而我只會淺淺的一層」，任性與沉迷再度把阿傑推向用功讀書的無底洞，而跨出台灣到泰北、婆羅洲找甲蟲，也是跟著廖智安一起跑。
右手和學歷從來沒有困住他。
他還開過一年的蟲店。那時他已離開迪生，換了一個老闆，業務做得風生水起，也收拾玩心和17歲就認識的女友陳學儀結婚，以為幸福來敲門，老闆卻把他開給客戶近800萬的支票拿到錢莊抵押後落跑，錢莊和下游廠商前來討債，家人則誤會這筆錢是在牌桌上輸掉的，畢竟他有過跟母親借30萬還賭債這樣的前科，講起這事阿傑還會哽咽，覺得自己辜負了母親。阿嬤、母親和妻子，三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。
這是比斷指更黑暗的一段日子，阿傑和債主協商，賣保單、賣昆蟲和飼養工具加上老婆的存款來還債，「其實我也是受害者，但如果不出面解決，以後就不必在業界混了」。之後一個曾經雪中送炭的朋友提供場地找他開蟲店，他希望設計出一家森林感的店，便一頭栽入蘭花、蕨類、石松和細辛的採集和栽種，結果又是一門讓人大爆炸的領域，不過當蟲店經營才要步上軌道，就因為信任問題而收場。

不忍心自然被破壞
自學攝影記錄生態

開始使用相機記錄則是另一個任性與沉迷的故事。
尖石鄉玉峰村是阿傑最常去找蟲的點，這裡有一棵殼斗科的長尾栲，每年夏天會滲出吸引多種蝴蝶、甲蟲的汁液，只消用一種特定的竿子和勾掛在樹上，拉兩下，「蟲如雨下」，阿傑一直想記錄這裡發現的蟲卻一年拖過一年，一直到2008年，大樹因為擋住果園的陽光被砍，他連為長尾栲拍遺照的機會都沒有。
環境不斷在改變，生態迭遭破壞，再不做紀錄恐怕永遠消失，這樣的急迫感逼使阿傑把業務賺來的錢投資在攝影器材，自學攝影，他用小指頭按快門，「我的小指頭很有力喔」。靠著一步一步的累積與修練，功夫練成，透過廖智安、自然野趣工作室創辦人黃一峰的引薦，正式走向生態攝影與寫作，以及生態旅遊講師之路，口條好到電視節目找上門。曾經一年接60場演講，扮演科學家與大眾之間的橋樑，也連續幾年帶日本金龜學會理事長益本仁雄博士在台灣找昆蟲，萬萬沒想到博士把在南仁湖發現的新種擬步行蟲命名為「仕傑擬迴木蟲」。
老實說，我沒有遇到像阿傑這樣人生時序如此多歧紛亂的人。他感謝大自然，是大自然拯救了他，把任性和沉迷轉化成為知識與挑戰極限的勇氣。從被昆蟲附身的那一刻起至今24年，峰迴路轉的人生，力量來自於家人的支持，以及每一次的走向大自然，「我們在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，滄海一粟，唯一能做的，就是跟著風跟著雲，忘掉壓力一起往前走。」
未來的每一天，阿傑願意火力全開，把心力放在下一代身上。每有一個孩子問起他的手，他就會重新說一遍「神奇右手」的故事，用「神奇右手」指引孩子觀察自然，把學習到的知識與觀念傳遞給更多的人，也告訴天上的阿嬤，「我真的有聽妳的話，有好好做人，很用功」。


黃仕傑 小檔案

◎年齡：47歲
◎台北人
◎最高學歷：國中
◎社會大學面對內心黑暗系&動植物生態系
◎已婚，有一子
◎生態作家、講師、攝影師、節目主持人、精品業務員
◎曾任《台灣全記錄》、《好好玩自然》節目生態講師
◎出版《昆蟲臉書》、《長戟大兜蟲》、《螳螂的私密生活》、《甲蟲日記簿》等12本著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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